我曾吸毒 18 年,现在成了一名禁毒社工|故事FM
媒体报道
2022-06-27

来源:2022-06-27 故事FM  我曾吸毒 18 年,现在成了一名禁毒社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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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哥」


我叫石柱,今年 44 岁。我现在是深圳市的一名禁毒社工,但在此之前,我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我是有过 18 年吸毒史的一名毒品依赖者。


我出生在一个三四线城市,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从小到大没有吃过什么苦。从 90 年代初期开始,我爸妈就从单位停薪留职出来开酒楼、茶楼,所以我的家境在当地还算是比较殷实。


90 年代的时候,我们市里新建了一座服装城,有一些比我大几岁的年轻人在那里做服装买卖,我也因此认识了一位老大哥,平时没事的时候我会去他店里帮忙。


1996 年,我 18 岁。某一天我放学后没打算回家,想去找老大哥。当我到他店里的时候发现店里没人,于是我又去他家里找他,结果敲了好久的门,他才开门。他一看到是我就赶紧把我拉了进去,直接拉到了他家最里面的那间卧室。


进了卧室,我看到一张巨大的席梦思上面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四五个人,有男有女,他们的面部表情都很一致,那是一种看起来很舒服、享受,类似于喝了一点酒之后的微醺的表情。我还看到茶几上面放着打火机、香烟以及两张银白色的锡纸,有一张锡纸上面放着一些白色的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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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电影《猜火车》



老大哥问我,「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他开始介绍起来,告诉我那个东西叫海洛因,是有钱人才能玩的东西,一克海洛因比一克黄金还要贵,人吃了它之后马上得道成仙。老大哥还说,如果不是兄弟的话,他今天都不会让我进家门。


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吃」这个东西,老大哥就决定喂我。他拿来了打火机,把海洛因放在一张锡纸上,再用打火机隔着锡纸点燃。锡纸上顿时出现了青色的烟雾,老大哥让我把烟雾吸掉。


第一口的感觉很苦,我呛了起来,旁边床上的人就开始笑我。我根本没有感觉到这个东西有什么神奇之处,跟老大哥说算了,但老大哥说是因为我没有尝试到这个东西的好,所以他决定再喂我几口。


我那时根本不知道这个东西会对我的未来造成什么样的影响,稀里糊涂地又吸食了几次。慢慢地,我感到四肢无力,躺在老大哥的沙发上面的时候,闭上眼睛,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躺在一条船上,那种舒服的感觉是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但是吸食了海洛因之后,我吐得也特别厉害,站都站不住,所以老大哥就打了一部的士把我送回了家。


在那之后的两三天里,只要是我抽起香烟,我就会重新回到吸食海洛因时的那种感觉。两三天之后,我的身体恢复了,于是我又去往了老大哥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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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容所


在跟着老大哥吸了几次海洛因之后,我发现自己完全离不开这种白色粉末了。只要隔 24 小时不摄入,我的身体就会出现忽冷忽热、发抖、甚至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骨头里爬的感觉。


随着对海洛因的依赖逐渐加深,我也离原来的生活越来越远。我在学校的成绩一落千丈,和原来的朋友渐渐疏远,而为了购买毒品,我开始去骗或者去偷家里的钱。


有一天,我照旧在老大哥家里吸毒,突然听到外面一声巨响,一群警察冲进来把我们全部按倒了。


这是我第一次吸毒被抓。


那个时候国内还没有专门的戒毒所,吸毒的人会被关在收容所。在收容所里,一眼望去全是光头,里面的人不是身上纹一条龙,就是身上纹一条虎。最可怕的是,那时我作为刚来的「新兵」,是要「过三关」的。


所谓「过三关」指的是监室里的「老兵」对「新兵」的欺凌和惩罚。


「第一关」,每个「老兵」会用毛巾包着拳头,在我背上打三拳;「第二关」,每个「老兵」用手肘再打我三下;「第三关」是最难的,「老兵」们会手撑着我们睡觉的长炕,让身体和地面形成一个缝隙,再让我从缝隙里爬过去。如果我爬慢了,他们就可以用脚去踢我,或者用拳头去打我。我爬得慢的话,我受的苦就越多,我爬得快的话,我受的苦就越少。


只有经过了这「三关」,我才算是他们中的一员。其实那时我也经受着毒品的戒断反应,但是收容所里的恐怖早就压过了我身体本身的反应了。


我当时暗暗发誓,等三个月强制隔离戒毒期结束,我一定不能再回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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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与愿违


从收容所里出来之后,我回到了家,妈妈给我办了休学,希望我能好好在家改过自新。在刚回到家的那段时间里,爸妈对我几乎是寸步不离,如果他们忙的话,也会让保姆盯着我,生怕我再去吸毒。


一个多月之后,我维持地确实还不错,我爸妈也就放松了警惕。可谁能想到,鬼使神差地我又到老大哥那里去了。


在我第二次吸毒被抓的时候,强制隔离戒毒期已经由原来的三个月增加到了六个月。我连着两次吸毒被抓,判决书都会送到我父母的单位上,导致他们每次出门都会有人指指点点,可我家里人还是认为我是能够改好的,他们并没有放弃我。


某一次家里人来戒毒所看我的时候,隔着窗户我突然发现,妈妈头发都已经白了,那一刻我心里真的非常内疚。我不想再让家人担忧,下定决心要戒除毒瘾。


可这一次我又失败了。


实际上,从 1996 年到 2014 年,我总共进出戒毒所 6 次,在这 18 年里,我有 10 年 6 个月的时间都是在戒毒所中度过的。


我试过许多办法去戒毒:去过医院戒毒,也尝试过自己在家不靠药物纯靠意志力戒毒,我母亲甚至还带着我搬过家,试图远离原来的生活圈子,可我的每一次坚持都没有超过两个月。


戒毒最困难的地方在于人对毒品的心理依赖,这种依赖几乎会影响一辈子。在我刚刚吸毒的时候,所谓的前辈们会告诉我,只要吸了毒,我一辈子都戒不掉。这个错误信息就这样一直暗示着我。


对于毒品依赖者来说,吸毒带来的那种愉悦感让我们没法在现实中找到任何可以去替代它的东西。这种愉悦感的回忆会保留在大脑中,所以即便从戒毒所出来了,一旦我们遇到一些和曾经吸毒相关的场景或是物品,大脑中尘封的记忆就会被打开,就很可能会去复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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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纪录片《DOPE》


其实每一次在戒毒所的时候,我都悔不当初,每一次我都下定决心要戒,但我每一次出来了之后好了几个月,当我遇到以前吸毒的朋友,他们的一个眼神或是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就可能会勾起我对于毒品的渴望。


在那一刻,所有的法律、从前在戒毒所受过的屈辱、痛苦,全部都被抛在脑后。那个时候我心里唯一的念想就是怎么去搞到钱,然后赶紧买点货来满足我对于毒品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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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毒社工


2014 年 3 月,我在街道的例行排查中尿检显示阳性,于是,我第 6 次被抓进了戒毒所。


那时我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进去的,我想大不了就是关我两年,等出来了之后我把身体养好了照样可以去复吸。


戒毒所管教在和我谈话的时候也感受到了我这种老油条的心态,所以他想用别的办法去帮助我。


那时,国家新出台了一个代号叫「831」的戒毒政策,在这条政策的实施中,有条件的城市会让禁毒社工入驻到戒毒所对戒毒人员进行帮扶。


831」指的是国家禁毒委启动的一项代号为「831」工程的社区戒毒康复项目,启动的日期为 2015 年 月 31 日。这是为了帮助吸毒人员戒除毒瘾、回归社会而开展的一项专项行动。


所以我的管教就给我安排了一名禁毒社工去对我进行帮扶。


我第一次见到禁毒社工的时候,我觉得很无趣。这位社工是个年轻女生,当时看起来是刚从学校毕业的样子,脸上稚气未脱。在和我单独聊天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她也有一些不自然,所以我们的第一次谈话基本就是一些常规性内容的问答,不咸不淡地就这么结束了。


我想,这么多年了,我自己都帮助不了我自己,她一个黄毛丫头,凭什么就能够去帮助我呢?


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就让我的心态发生了转变。


因为我这次被抓到戒毒所的时候,我家里人还不知道我的消息,我父母那时已经 70 多岁了,我也很担心他们的情况,所以就在和社工的第一次谈话中无意识地透露了我的纠结和担忧。没想到第二个星期这位社工再来见我的时候,就给我带来了家里的消息以及妈妈对我的嘱托。


我妈妈跟她说,希望我这一次能够彻彻底底地把毒品戒掉,家里人是从来没有放弃过我的。


社工能够为我做这些事情,我是很意外的。这些年我出入戒毒所这么多次,对于这个等级森严的地方已经颇为熟悉了,平常除了管教,我们也很难接触到其他人。这位社工能够跟我在仅仅一次谈话中就感受到我的忧虑,并且把我的困扰放在心上,利用她的下班时间去联系我的家里人,这让我很感动,也有了一种被尊重、被平等对待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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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活


在禁毒社工的帮助下,我开始重新建立起戒毒的自信和意志。更重要的是,也是通过她的科普,我第一次真正从科学层面认识到了毒品给人的身体带来的危害,这也成为了我转变的开端。


我开始给自己制定行动计划,比如看书、写字,也积极地参与到戒毒所组织的各种活动当中。因为表现优异,我获得了 6 个月的减刑,在 2015 年 9 月 10 日,我最后一次走出了戒毒所的大门。


出所之后,我找到了一份面点师的工作,另外还做了两份兼职,为的是能让生活充实忙碌起来。


也是在 2015 年 9 月的时候,正逢深圳市举办中国公益慈善项目交流展示会,简称慈展会。帮助我的社工邀请我去参加这个活动,说实话,我那时甚至不明白慈展会是什么,也不了解公益,但是因为我正好在休假,有空闲时间,所以就去了。


当天我的社工所在的机构举办了一场叫「涅槃重生」的演唱会,我也一起参加了这个演唱会的表演。那场演唱会的反响很热烈,我也被那种气氛所感染,晚上一直兴奋到三四点钟才睡着。


第二天,我的社工对我说,「昨天和你一起在演唱会上表演的人,除了穿绿马甲的是我们的社工,其余的都是和你有着同样经历的人。」


那一刻,我被震撼到了。我原来总觉得自己可以从人群中一眼辨别出来一个人是否吸过毒,但那天我完全没有感受到和我一起去唱歌、谈吉他的人原来是有过吸毒史的。


在他们身上我感受到了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自信以及热爱生活、积极向上的态度,所以在那个时候我就产生了一种想法:像我们这样的人可不可以采取抱团取暖的方式组织一支志愿者队伍?一方面我们可以通过相互鼓励去持续地保持操守,另一方面,我们可以通过相互学习,各自去见证彼此的成长。


2015 年,我们在深圳市温馨社工服务中心成立了一个叫做「馨起点」的禁毒朋辈辅导员团队,这也是深圳市第一支由戒毒康复人员组成的禁毒志愿者队伍。


作为禁毒志愿者,我和我的团队在社区、学校、戒毒所等地做禁毒宣传,希望能帮助大众认识到毒品的危害。同时,我们所采用的这种同伴教育禁毒模式有效地降低了戒毒人员的复吸率,更好地帮助了戒毒康复者重新回归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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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柱所在的「馨起点」的禁毒朋辈辅导员团队开展宣传活动(图 / 石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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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成员


「馨起点」团队第四期的一个志愿者和我曾经在同一个戒毒所里呆过。那是 2014 年,他因为吸食冰毒被关进了戒毒所,我则比他晚一些进去。当他得知我已经是第六次被抓进来的时候,他还笑话我,认为我这辈子都戒不掉毒品了。


2015 年 8 月,他期满出所,9 月,我期满出所。


2015 年年底,我作为禁毒志愿者受邀到深圳市南山戒毒所做生命故事分享,在那里,我又一次见到了他,只是这次我们的身份不一样了。


他在事后跟我说,当他看见我站在台上做分享的时候,心里五味杂陈。那晚他辗转难眠,一直在想,「石柱戒了六次都能戒掉,为什么我就不行呢?」


按照规定,他在公安系统的戒毒所待满一个月就可以申请到司法系统的戒毒所里去。在司法系统的戒毒所里,通过劳动改造,他实际上可以减刑 3 ~ 4 个月,但是他放弃了这个减刑的机会。


因为他为了能够彻底戒除毒瘾,决定在公安系统的戒毒所里呆满 24 个月。


他出所后的第一天就找到了我,想要加入到我们的志愿者团队当中。通过一系列的培训,他最终成为了我们团队的一员。现在,他一边在经营自己的公司,一边在积极参与着我们的公益志愿者活动。


从 2015 年开始,「馨起点」禁毒朋辈辅导项目吸纳了超过 50 名戒毒康复者成为禁毒志愿者,我们互相支持,也通过不定期尿检的方式互相监督。


随着志愿服务的不断深入,我也希望通过提高自己的专业能力去更好地参与到禁毒事业当中。2018 年 6 月,我通过了全国助理社工师考试,成为了广东省第一例有过吸毒史的禁毒社工。


在成为社工之后,我所面对的挑战也比从前更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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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对不住了


疫情没有开始的时候,我每个月会到戒毒所里和戒毒人员进行交流,同时会给他们上一些生涯规划、心态养成方面的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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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柱给戒毒人员做分享(图 / 石柱)


那时我遇到了一个来自贵州的服务对象,他也是因为吸海洛因被关进戒毒所的。他性格很开朗,在我们的帮扶下,他重新建立了戒毒的信心,在戒毒所里表现也非常积极,希望能早日出所开始新的人生。


在他出所之后,他三天两头地都会给我打电话来告诉我他的现状。那时他回到了贵州,找到了新的工作,和家里的关系也都修复得不错,一切看起来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有一天,我见他有好几天没联系我了,就给他打了电话,结果却无人接通,给他发微信他也不回。那时我心里有了一点猜测,但由于没有确切的消息,我总抱着一些侥幸心理。


没想到在某个凌晨 3 点,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一个微信视频邀请。


我接通了视频,在视频那一端,我看见了他。


他看起来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出所的时候,他是白白胖胖的,仅仅两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他一下子变得骨瘦如柴。


还没等我话说出口,他竟然当着我的面拿出一个针管,开始给自己注射毒品。一边注射的时候一边跟我说,「兄弟,对不住了,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戒不了了。」


说罢,又是一针打下去。


看着他,我的大脑一片苍白,说不出话来。他或许是感受到了我的错愕,赶紧把视频关掉了,然后在微信上给我打了一行字,「石社工,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后来,任我再怎么联系他,他都没有回复我。一个星期之后,他的电话也打不通了。出现这种状态的话,十有八九是被公安机关抓获了。


这个事情对我的触动很大,所以我又去求助了之前帮助我的这名禁毒社工。


她跟我说,社工是人,不是神,所以想要在服务对象身上实现百分之百的戒毒率是不可能的。作为社工,我们能做到的就是在保证服务对象的人身安全下给 TA 提供我们力所能及范围内最好的资源和帮助,而至于 TA 是否能够真正改变,其实关键还是看 TA 自己。


毒品的成瘾性难以想象,每一个戒毒者几乎都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对抗毒品的吸引力。戒毒人员的高复吸率其实是全世界都面临的问题,根据《中国司法》报告显示,即便是在戒毒技术比较先进的美国等国家,他们的戒毒人员复吸率也高达 90%。

导致戒毒者复吸的成因有很多种,其中,环境是被公认的影响复吸的重要因素之一。许多戒毒者在走出戒毒所之后,发现自己很难融入社会,他们被观念、政策、制度所排斥,找不到新的发展方向,许多人就会重返原来的毒品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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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过毒的人,我们不要


在主流观念里,吸毒是终生的污点,会影响戒毒者生活的方方面面,我对此深有体会。曾经,我在第五次从戒毒所出来之后,在找工作的过程中就遇到过困难。


我当时想要应聘一份外卖送餐员的工作,白天的时候我已经通过了面试,只要做完入职体检,第二天我就可以去上班了。可是晚上我收到了 HR 的电话,HR 告诉我,我不适合这份工作所以不能来上班了。


我很意外,便询问其中原因,HR 说,因为我的身份证记录里显示出我曾经涉毒,所以他们不能聘用我。


我可以理解公司处于安全考虑,不愿意聘用有过吸毒史的人,但这些年我也查阅了很多资料,想尽一切办法,想从他们的官方网站或者内部资料里查出一份关于不能聘用有过吸毒史的人的官方说明,但我始终没查到过。


我当时年轻气盛,没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但当我真正成为了一名禁毒朋辈辅导员、一名禁毒社工的时候,当我为我的服务对象去联系求职就业资源的时候,当我看到我的一些服务对象在求职方面四处碰壁的时候,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也真正地感受到了社会大众对于这个群体的不包容。


在现实中,在许多地方,我们其实都是被排除在外的人。


戒毒者是犯过错的人,但不是魔鬼,也不是无可救药。所以这几年来,在帮扶戒毒康复人员的个人成长之外,我们也在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呼吁社会大众改变对这个特殊群体的刻板印象。


其实比起吸毒人员、戒毒人员这样的称呼,我更倾向于使用像更生人士这样的说法来指代这个群体。更生有死而复生、重新开始的意思,而这也正是我以及还有许多像我一样的人的人生经历写照。


对戒毒者来说,真正的挑战或许不在戒毒本身,而在于如何重新回归社会。所以我希望,在未来,我能够去帮助更多像我一样的人,冲破黑暗,涅槃重生。


根据中国《禁毒法》和毒条例》的规定,除了在一些涉及公共安全的行业,比如易制毒化学品生产、网约车、幼儿园等,法律已经明确限制有吸毒史的人员参与,原则上,戒毒人员在入学、就业、享受社会保障等方面不得受到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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