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独父母,苦难中活出光与亮
媒体报道
2022-11-25

来源:2022-11-25 南都观察家  失独父母,苦难中活出光与亮


一木(志愿者

全文4900余字,阅读约需10分钟


“我们还是想要好好活着,哪怕是为了让孩子放心,也要活出生命的价值。总是那么痛苦,孩子是不安的,如果我们活得更好,他(她)会为有这样的妈妈爸爸感到骄傲。”

偶然的机会下,我了解到尚善公益基金会(简称尚善)的“关爱失独,暖心行动”(简称暖心行动),并报名成为志愿者。


初次踏入尚善办公室,工作人员正在为暖心行动策划重阳节活动。理事长毛爱珍拎着一件活动时统一着装的马甲,与工作人员讨论今年的设计,标语、配色、尺码,不放过每个细节。


“失独家庭”是家中唯一子女不幸离世的家庭。据相关数据推算,我国目前约有150万失独家庭,且每年以7.6万的数量递增,他们因独生子女的离世,承受着生活困境和精神上的巨大伤痛。毛爱珍是一名失独母亲,也是尚善的创始人、理事长。


通过与尚善基金会秘书长辛欣的沟通,我了解到,暖心行动是尚善专门关爱中国失独父母精神健康的公益项目,它通过包括年夜饭、艺术节、暖心陪伴与暖心工作坊、微课堂在内的多种方式,帮助失独父母走出哀伤泥潭,重振生活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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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毛爱珍的独子因抑郁症离世。儿子的最后一张快递单,是发给甘肃一名尘肺病人的。此前儿子曾给他寄过2000元钱,对方写了一封感谢信:“家里老人都哭了。”信中说,“我们已经取出来1000,先买点煤让家人过冬,另外1000准备给孩子读书。”儿子回复,“能帮到你们我很荣幸,加油!”


儿子离世后,毛爱珍联系了他的许多朋友,找到他的病历,翻看他的手机信息,试图拼凑出乐观开朗、一直说着“我没事”的儿子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与挣扎。为了弄清楚抑郁症是怎么回事,她到网上查资料,去书店搜寻、购买相关书籍,并赴北京大学、哈佛大学和南加州大学等高校拜访国内外专家学者,逐渐意识到当代人精神健康问题的严峻性。


2012年10月,儿子离开一周年,毛爱珍创立了北京尚善公益基金会,这是国内首家关注精神健康、抑郁症防治的公益基金会。今年,尚善成立十周年。“我要帮助更多的人”,这是儿子的善愿,是尚善的缘起,也是毛爱珍十年如一日笃定的信念。



▌不再“躲年”


今年重阳节,尚善在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举办活动,我作为志愿者到现场服务。接触失独父母之前,我有些忧虑,他们都经历过巨大的打击,内心一定充满悲痛,应该如何与他们沟通、相处?


重阳节当天,北京艳阳高照,近百名失独父母相聚在奥森公园。这是疫情后难得的见面机会,大家热情地拥抱、问候,称呼彼此“暖心家人”。叔叔阿姨们三五成群地聊天,谈近段时间各自的生活。一位叔叔带了萨克斯现场演奏,几位阿姨在乐声中翩翩起舞。他们在花海中赏花、互相拍照,反倒是我有些局促。一名阿姨看到我,主动来问候,聊到我是首次来活动现场志愿服务,她笑道:“我们都是老暖心人了”。


线下相聚,可以共度一些美好的时光,但暖心家人们回到各自的生活,仍难免悲伤,尤其是像春节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失独父母们更是敏感、脆弱,无法面对。“躲年”是他们的常态。为了让失独父母有一顿温暖的年夜饭,暖心行动在2015年春节开始举办“暖心年夜饭”,第一次就汇集了来自北京、河北、内蒙、上海等地区的近60位失独父母在除夕夜相聚。


“我们每年的暖心年夜饭,一定安排在除夕当天。这天大家都放假了,但正是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我们要和这些失独父母在一起,也让他们能相互陪伴。”尚善基金会秘书长、暖心行动的项目负责人辛欣说,“有一位阿姨,孩子离开后封闭了十年,没有出过家门,很少与人交谈,几乎不会说话了。我们和社区一起做工作,把她请到年夜饭现场。她回去后就告诉自己的兄弟姐妹,不用担心了,她会好好活着的。现在她变得非常开朗,是我们的骨干志愿者,牵头成立了暖心太极小组。”


起初,暖心年夜饭由尚善发起,通过社区联系到失独父母,仅在北京举办。从第一场暖心年夜饭开始,失独父母们彼此间有了连结。现在,全国各地的失独父母们互相保持联系,他们自发交流,在当地组织包括年夜饭在内的各种聚会。2015年起,失独父母们在尚善支持下每年在除夕组织年夜饭,如今年夜饭已在全国60多个城市举办,他们不必再“躲年”,春节成为了暖心家人们每年相聚的日子。


明镜在孩子离开后独自生活了20多年,她是暖心行动的老朋友,几乎每年都到暖心年夜饭现场。她说:“我们这样的情况,在家过年很难过很寂寞,还是出来跟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更好。疫情前,每年年夜饭有十几桌,大家唱歌、聊天、表演节目,开开心心的,不想那些难过的事。”她也见到许多一开始面容憔悴的“同命人”(失独父母之间,大家互称“同命人”),参加活动之后,渐渐有了笑容,看起来更年轻了。



▌陪伴:“同命人”支持“同命人”


随着暖心行动逐渐发展壮大,越来越多失独父母加入“暖心家人”的群体。尚善为他们建立了朗诵、读书、文艺活动等各种社群,上线了“尚善暖心”小程序,通过不同方式满足失独父母们的情感需求。


线上社群的暖心家人们遭遇变故的时间各异,恢复程度不同,有些已经处在哀伤的平复期,有了新的爱好,建立起新的生活秩序,而有些“新人”仍深陷痛苦,他们如果在群里反复诉说,往往会引起一部分人的哀伤反复。


尚善的工作人员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们也常常接到失独父母的电话求助,电话交流虽然有效,但他们的时间和精力不足以支持、无法满足全部需求。


结合多年的工作经验,尚善经过研讨,发现“同命人”陪伴“同命人”是非常有效的一种方式,甚至比心理咨询师和专家的咨询效果更好。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部王建平教授在《基于全国调研数据的中国失独人群心理健康援助体系研究》一文中,也肯定了同命人陪伴在失独哀伤疗愈中的重要性。


尚善邀请王建平团队的周宁宁博士对一批有爱心、有力量并愿意助人的“同命人”进行了专业培训,成为陪伴志愿者。2019年10月,“同命人”线上倾听陪伴“同命人”的服务“暖心陪伴”在尚善暖心小程序正式上线。陪伴志愿者将自己的简介与可预约时间公布在尚善暖心小程序,变故初期或长期处于严重哀伤阶段的同命家人主动预约后,按约定时间,与这些陪伴者线上一对一交流,由陪伴者倾听、陪伴同命人度过最艰难的时期。


“暖心陪伴”的总督导刘新宪是一位失独父亲,也是一名美国注册哀伤咨询师。


儿子离开后,刘新宪陷入巨大的悲痛,他辞去了待遇优厚的高科技公司总经理职务,转行心理学。经过系统训练,他成为了一名专业的哀伤咨询师。现在,他是一位在哀伤与干预研究领域颇有影响力的学者,出版、翻译不同的哀伤主题学术著作,并在国内外期刊发表学术论文,他的工作填补了尚在起步阶段的国内哀伤研究与干预的许多空白。


目前,刘新宪为暖心家人提供课程辅导、专业督导等各种支持。他为国内社工、心理咨询师及丧亲群体开设的十一堂《创伤性哀伤与干预》系列课程,向尚善的暖心家人免费开放,不少参训的暖心陪伴者取得了由中国社工教育学会颁发的培训证书,进一步提高了为暖心家人服务的专业能力。


2018年,女儿因病去世,木兰成为一名失独母亲,现在,她是“暖心陪伴”的核心志愿者。


“如果说父母是我们与死神之间的一堵墙,那么对失独父母来说,唯一一个孩子离开,不仅是墙倒了,内心支柱都崩塌了。”讲到这段经历,木兰说:“对我们来说,所有的底气都没了。想倾诉,跟谁说呢?有亲朋好友、同事,也不方便反复打扰,自己也不想做祥林嫂,没有相似经历的人很难感同身受。”


女儿刚离开时,木兰在悲痛中难以自拔。她时常想,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如果当时做得更好,孩子是否就不会走了?偶然得知尚善的“暖心行动”后,她带着这样的疑问第一次参加线下活动。


“活动现场,看到同命人激动地彼此拥抱,笑着互相打招呼,我当时想,像我们这样的人,还能笑出来吗?”木兰看到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命人,交流后也慢慢了解了他们的经历。他们年龄不同,背景各异,虽然背后都有一个有关“失去”的故事,过程却不尽相同,也并不能归咎到某一个人或某一个举动。她开始恍然:“原来,孩子的离开不一定是我的错。”


后来,木兰成为暖心行动的志愿者,全程参与“暖心陪伴”的策划、发布与运营。


一开始,“暖心陪伴”的工作流程不明确,木兰每天都要打开电脑,与陪伴者和预约者沟通确认。当时,女儿离开刚一年多,木兰的身心状态还不稳定,平时要上班,“下班回家打开门先哭一鼻子,连换鞋的力气都没有”。但想到线上还有同命人预约后在等待确认,他们都刚刚经历变故,正经历着像自己最初一样的痛苦,不能让他们求助的希望落空,便打起精神去服务。暖心家人群里有位大姐对她说,“吃好饭,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看似寻常的问候,但出自同命人口中,彼此知道这话语的分量。


“尚善暖心”小程序上,需要陪伴的同命人会根据自身需求选择陪伴者,预约陪伴时间,木兰与双方沟通确认。现在,流程自动化许多,陪伴开始前一小时,木兰会收到提示短信,确保陪伴按约定进行,服务完成后收集陪伴记录与反馈,工作渐渐顺手。在具体的日常工作中,帮助同命人的同时,木兰也在自我疗愈,发现自己仍然是“被需要的”,自己的生活仍然有价值,并逐渐获得继续生活的力量,“我们的痛已经在血液里、骨髓里,但还要往前走,坚强地生活下去。”



“他们是最有力量的人”


对刚刚经历变故找到尚善的“同命人”来说,“暖心陪伴”让他们看到了光。孩子刚离世的一两年,父母们往往处于黑暗中,“同命人”有走过来的真实经历,有时,他们的一句话就能触动到内心,给予对方莫大的鼓励。


蓼蓝是暖心陪伴的受益者,去年女儿离开后,她曾找心理咨询师咨询,效果不佳。今年三月起,她在暖心陪伴接受陪伴服务,“给陪伴者打电话,前几次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哭,姐姐话不多,每次都是我说的多。她能接纳我的情绪,理解、倾听、陪伴,我能感到她的爱和力量。”蓼蓝说。


蓼蓝口中的“姐姐”,是暖心陪伴的陪伴者杨柳,她的孩子离开多年,她如今退休在家,陪伴“同命人”是她的主要工作。


“咱们不能给孩子丢脸!”杨柳曾对蓼蓝说:“孩子希望你成为什么样的人,怎样去做,你就去做,而不是沉浸在无尽的哀伤里。”


为此,蓼蓝深受触动,她是一名中学老师,女儿也从小就想当老师,女儿读书时曾积极参与帮助儿童的活动。“我照样是以前的自己,甚至比以前更勇敢,为了孩子也不能一味沉浸在打击中走不出来。”


孩子离开后,蓼蓝一直没休息,努力在课堂上呈现更好的状态,并积极带领学生参加学校的活动。蓼蓝接受陪伴的频率不高,平均每月一次,她把工作和生活的事情讲给杨柳,每每讲到孩子们的进步和成长,总能听到陪伴者的鼓励,她的情绪在一次次沉淀与反馈后逐渐恢复。


几次暖心陪伴后,杨柳鼓励蓼蓝加入暖心读书会。这是暖心家人们自行发起的线上读书活动,他们选书、朗读,并定期分享交流,将录音发布在小程序上,供同命人收听,这些音频陪伴着许多暖心家人做家务、运动等日常生活。读书会选择的多为疗愈类书籍,如《浴火重生》《疗愈失亲之痛》《十二堂生命课》等。读书会上,同命人做朗读者,也许并不专业,无法很好地掌握节奏与气息,却更能引起共鸣。


几个月前,蓼蓝第一次尝试录音,想朗读分享给群里的暖心家人们。“我以前很喜欢朗诵、演讲,但刚加入读书会时,想录一段音频,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张嘴,几乎没有声音。”蓼蓝说。练习后,她渐渐能发出声音,但回听录音,声音非常低沉、压抑。她想,把这样的声音分享出来,大家听了会更难受。她边录音边给自己打气,想把积极向上的态度传递给同命人,持续练习后,她的声音慢慢好起来。她朗读了泰戈尔的《用生命影响生命》:“把自己活成一道光,因为你不知道,谁会借着你的光,走出了黑暗。请保持心中的善良,因为你不知道,谁会借着你的善良,走出了绝望。”


暖心家人们自主策划、组织、执行活动,在尚善暖心行动的支持下,数千名失独父母在全国67个城市和地区建立了执行团队。“项目给予支持,他们自己服务自己”,尚善基金会秘书长辛欣这样描述失独父母:“我们不会把他们当作弱者,他们是最有力量的人。”


“不要一提到失独父母,就是悲情和绝望。让一些刚刚经历变故、想找到组织的‘新人’都望而却步了。”同为失独老人,毛爱珍感触更深。在她看来,人承受的灾难越重,反而激发出强大的生命力。这是内在爆发出来的力量,这个时候,人已经跌至生命的底层,每走一步都是在往上走。“我们还是想要好好活着,哪怕是为了让孩子放心,也要活出生命的价值。总是那么痛苦,孩子是不安的,如果我们活得更好,他(她)会为有这样的妈妈爸爸感到骄傲。”


“社会认知中,觉得我们这群人只剩下悲苦,生活都无望了,其实我们十分坚韧,在苦难的磨砺中焕发出力量,活出光和亮。如果这群人都积极生活,对其他人也是种鼓舞。”毛爱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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