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2022-06-24 南都公益基金会 “逆风飞翔”十年:在基层做公益,靠的是“结硬寨、打呆仗”
作为一家以“支持民间公益”为使命的基金会,南都确定2021-2023战略目标:建设公益生态系统,促进跨界合作创新。新战略提出了“下沉、破圈、链接、协同”四个关键词。我们策划了“一线公益人”系列访谈,分享一线伙伴们的从业心得或困惑,探讨中国民间公益发展趋势与问题。
用10年时间,让项目从长沙市一个区发展至湖南省50个县市区;让机构从区级发展至省级,并开启省外业务。湖南省大爱无疆青少年公益发展中心理事长 “逆风飞翔·事实孤儿同行计划”发起人康勇忠(人称:康师傅)和他的团队在一个少有人问津的领域“白手起家”,累计超过26万余名爱心人士和志愿者关注项目并参与捐款。
文中,康师傅分享其“在基层做公益如何打开局面”的核心经验与困惑。他一直在想:项目为什么能够做到今天这个样子?以及心中所想的公益,真正的价值点是什么?康师傅说,“我做的仅仅顺应了人们对善的表达和爱的需求。”
※本文仅代表受访人观点,不代表南都基金会机构立场。
文 | 顾右左
康勇忠,人称“康师傅”,除了一口标准的“塑料普通话”,他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逆风飞翔 · 事实孤儿同行计划”这个项目。
用10年时间,让项目从长沙市一个区发展至湖南省50个县市区;让机构从区级发展至省级,并开启省外业务。康师傅和他的团队在一个少有人问津的领域“白手起家”做到如今规模,且有26万余人为项目捐过款(如欲了解其发展过程,荐读康师傅演讲视频/文稿:《让事实孤儿逆风飞翔,与其事后补救,不如堵住源头》)。
我与康师傅相识已久,之前我们聊具体的项目和业务,但在这次“灵魂对话”中,康师傅敞开了心扉,谈的是“在基层做公益如何打开局面”的核心经验与困惑。秘诀是什么?总结起来,就是曾国藩的“结硬寨,打呆仗”。
01
顾右左:事实孤儿群体少有人关注,这方面的公益项目几乎是空白,做起来很费力,你最初是怎么想的?
康勇忠:2011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跟原长沙团委书记叶妙探访湖南省未成年人劳教所,里面是一些犯了重罪的孩子,没有达到18岁,所以在这里服刑。有几个孩子来自我家乡,聊天时我发现他们有几个共同点:
家庭环境很恶劣。父母闹离婚,爸爸死了妈妈改嫁,父母亲服刑、吸毒的;文化程度很低。大都是小学文化,少部分是初中文化;过早地进入社会,受社会不良人员的影响,还没有认知到社会就已走上犯罪道路。
我曾想帮助他们更好地融入社会,后来发现很难,为什么?他们有了人生污点,文化程度没有提高,没有学会生存技能。出来后,人际关系圈子变了——曾经的同学已去打工、读大学,情感被孤立很可怕。
孤身一人,找不到工作,没有经济来源,他们只好去找一起坐过牢的人玩。一群人没有经济来源,很可能重新犯罪,陷入恶性循环。
我决定服务这样的孩子:父母一方死亡,另一方离家出走或者再婚,或患重大精神疾病,无法履行或放弃履行抚养义务的儿童,也就是“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俗称“事实孤儿”。
我们的策略是,与其事后补救,不如堵住源头。也就是说,在他们还没走上犯罪道路时,就去帮助他们正常融入社会。
我觉得,做公益应该遵循公平原则——有很多人已享受这个服务,我无需再做;我应该做被忽略或没有被关注的那一部分,这样才有价值和意义。至于难不难,当时我没想过。
顾右左:项目如何初步打开局面?秘诀是什么?
康勇忠:最初就是“这里有需求我就去做”,真没想到会做成今天这个样子。
有人说做事前要确定理想和梦想。其实,有时候理想和梦想会随着成长慢慢地改变。我当时想得很简单——哪怕只能帮到一个孩子,我也很开心,那么,我就先做一个孩子。所以我就先做了岳麓区的32个孩子,然后再扩展到其他地区,我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的。
02
顾右左:能一步步地前进,项目肯定有成功之处。
康勇忠:当时我没有“项目”的概念,做公益活动时,脑子里想的是,一定要以孩子的利益为中心,要保护他的隐私和自尊,不要伤害他们;同时,保持公平。资助孩子不看外貌、不论成绩、不分男女,一律平等对待。
做助学的组织有那么多,我们能站稳脚跟,有一点非常重要:细致。举个例子吧,比如拍项目照片,有两个场景是必须要拍的,一是给钱,二是孩子签字。但我们不拍孩子的脸,只拍这个过程,论证我们这事情做到位了,每一张照片我们都作了反馈,让捐赠人对我们有了认同,又介绍很多朋友来资助。
通过保护孩子、强调公平、反馈细致,我们逐渐积累了很多铁杆支持者,他们帮我们做传播、找朋友资助,事情越滚越大。
前段时间和扶贫的小米(中国扶贫基金会项目官员米志敬)复盘,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想资助孩子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做完岳麓区,又做完了长沙市,本地没有了,于是去找外地伙伴机构,询问有没有这样的孩子。
长沙没有了,我们就去浏阳、新化、湘阴找。规模化的最初,其实是资源多了,我们需要延伸性地找伙伴做执行。
顾右左:这挺有意思,别的机构往往发愁孩子多、资源不够。那么,你总结一下,逆风飞翔项目最独特或最成功的地方是什么?
康勇忠:“成功”很难说,因为没有准确的定义,我也不认为现在就是成功的。我倒是认同“独特”:
一是以需求为导向。一定是真实的需求,不是拍脑袋想出来的什么送书包、送书等,这样玩不动。
二是项目不断更新迭代。2012年3月,我们开始做助学,做了两年,发现孩子并没有变得更好;2013年底开始做陪伴,又发现仅靠陪伴不能解决成长中的烦恼和风险;2018年,我们做成长营,和孩子一起交流和沟通,让他们感受平等和尊重,学会自我保护,促进心理健康;成长营做起来后,我们发现不少孩子的居住环境恶劣,于是,2020年,我们做了“宝贝小屋”。
海南成美慈善基金会支持的阳光成长营
这10年,边学边做,边做边学。我们认为,解决问题不能只靠资助。假如10年后我们还只是在做助学,还能活多久?所以,要更新迭代往前走,机构才能长久。
顾右左:这一点我感触颇深。现在都在谈创新和迭代,但理念多,少有人把路径说得如此明晰。
康勇忠:发现新的需求去解决,这才是真正的创新。如果只是主观上老想着要创新,为了创新而创新……
顾右左:反而容易迷失。
康勇忠:对。还有一点很重要。我们最初做资助,是想把孩子送到学校,解决不犯罪的问题。随着项目变化,机构的使命也变化了——资助变成了引子,培养孩子独立人格和融入社会的能力成了目标。
目标一变,事情就好办了。为什么?一是成效得以体现;二是解决了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国家政策把孩子都保障了,做助学的干嘛去?但如果以培养孩子独立人格和融入社会的能力为目标,至少在近50年内社会组织一定有服务的空间。
顾右左:你刚才说“一步步地前进”,但我看一点都不慢。仅仅10年,项目已从岳麓区“逆风飞翔”到湖南全省,根本原因是什么?
康勇忠:最初是资助者多了,我们就去找外地伙伴做。2018年,我们加入好公益平台,做全省的规模化推广,最根本的原因是:社会需求巨大。
很多机构都在做助学,我们为什么能筹到款、能帮助到伙伴机构?我们设计的项目比较精细。最初,我没有宏大目标,我就想做好岳麓区,我扎了下来,把事情磨得精细。慢慢地,成效比别人相对明显一点点,所以才吸引越来越多的加入。
我们端正态度。所有技术对伙伴机构毫不隐瞒。我们的最终目标是孩子受益,至于是不是大爱无疆直接帮助的,那不重要。目标精准且愿意分享,伙伴们就愿意跟你玩、跟你学。
此外,在规模化过程中,我们找了不少非限定性资金,支持伙伴机构的基础建设。
假如只要求伙伴像打工一样执行项目、完成指标,伙伴做不好,也不会跟你玩。基础建设没搞好,自己都活不下去了,怎么执行好你的项目?所以,规模化过程中有一个前提:一定要从伙伴机构成长的角度来考虑。
顾右左:你刚才提到的“基础建设”是什么?
康勇忠:5个部分:
一是机构规范管理。包括使命确立、理事会建设、服务宗旨确定、服务群体界定等。
二是项目专业执行。
三是品牌与筹款。我们在全省推广,各地项目名称都叫“逆风飞翔”,在全省的影响力扩大了,每个伙伴都是受益者。
四是志愿者发展与管理。例如,如何招募志愿者、留住志愿者、把志愿者转化成捐赠人和月捐人等等。
五是财务管理。
03
顾右左:我们谈一谈筹资,刚才你强调了“反馈精细”,还有什么秘诀吗?
康勇忠:机构项目筹资的核心有3个要点:
一是需求真实。想要别人捐钱给你,那么你要解决的问题是确实存在的,别人也能感同身受。
二是服务精细。让捐赠人信任你,捐赠落到点上,效果能看到。
三是一定要设计公众参与。你用嘴巴跟别人说再多,不如带他们到孩子身边。当他们内心的善良被激活,就会跟着你做公益。
我们有很多6-8年以上的志愿者,前期走访、助学款发放、成长营陪伴、宝贝小屋探访与挂牌,都让志愿者走到孩子身边。最后你会发现,很多捐款人由志愿者转化而来。志愿者自己捐款,又带动亲朋好友捐款。
筹资是表面,真正筹的是人。如何打动人的内心?靠的是吸引力法则。你把事情做得很扎实,触动他们,他们就会不离不弃。
顾右左:你们走访时,政府派人一起去。靠什么说服地方政府支持和配合你?
康勇忠:重要的是,跟政府聊合作时不要带着纠错的心态。我们是从补充和协助解决问题的角度去谈的,政府也想真正解决问题。
事实孤儿资助和服务的资金、资源由我们出,只需要政府提供资助名单并带我们去走访。看起来我们付出了很多,但是得到也很多。首先,资助名单帮我们节约了大量寻找孩子的成本;其次,政府人员陪同为我们信用背书,让基层的干部、群众和监护人信任我们。
我们设计执行环节时,会邀请政府参与,例如举办仪式、授牌等;项目成果总结和经验发给他们。总之,合作共赢对双方都有利。
顾右左:张庆和、叶妙、欧阳侨等多位湖南省政协委员多年撰写事实孤儿救助相关提案,“逆风飞翔”项目影响力得到有效提升,政策倡导的关键是什么?
康勇忠:当初为什么联系政协委员写提案?我做项目挺多年,发现只服务了近百孩子,深感公益组织能力之弱。
当时,地州市的伙伴看到逆风飞翔项目,给我打电话:我们这里有事实孤儿,可以资助不?我说,太远了,我没有能力帮到。但是,打电话的人越来越多了,我应该怎么办?
我没有能力现在就去服务,但我可以倡导。假如政策出台,孩子们就能得到帮助了。
从2015年起,张庆和委员在调研的基础上连续数年提交提案,他的提案有分量、有影响力,政府相关部门直接回复。政协委员是我们做倡导的“关键人”。
政策倡导很难一蹴而就,要不断地写,有的事情需要通过漫长的过程才能达成,期间总要有人发声。我们到现在已经写了7年了。
有个小经验:提案的关键是,提出问题后,要有能够解决问题的方法,否则很难被采纳。
04
顾右左:在基层做公益,有困惑、痛苦吧?如何纾解?
康勇忠:当初,我一人做事,最痛苦的是走专业化路径。注册成立机构,全职人员只有我一个,要搞财务、税务,做宣传、写方案,做图片和视频,所有的东西要学。我从来不觉得做项目难,但与财税部门打交道是我感到最难的部分。都是琐碎细小的事,太难、太痛苦了,很孤独。
后来,关于服务理念,理事会争论激烈。我主张只服务孩子,但有人觉得,做公益就是做好事,什么都要回应、都要做。争论胶着,也令人焦灼。后来的发展表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当初,因为做公益不专业,没有目标、战略的概念,不停地做事,想法很多,永远往前冲,没有尽头。渐渐地,我觉得,需求太多了,一直做也做不完,越来越累。
后来,专业人士建议:每年确定一个目标,例如明年服务200个孩子,完成目标即可,不要想着服务500个孩子,你可以后年再服务500个。这样可以停下来,休息,反思走过的路,决定可以做什么和不做什么。这是我曾经走过的弯路。
我们机构每年都会确定目标,还没完成时,我会努力想着达到这个目标就是终点,不然的话,没有尽头。这一点,我觉得对于初期公益机构来说很重要。现在很多人都在做菩萨,菩萨有求必应,最后把自己累死。
最初,“事实孤儿”这个词,很多人都没听过,你每次都需要向别人解释半天,这让我焦虑。做公益这么久,最难的部分其实是孤独感,你知道吧?就很孤独,别人不能理解,没有人说:“哦,我知道这件事情,这件事情真的很重要。”我好像找不到认同的人,但又觉得这事必须做。
2018年,我们试水规模化发展,得到好公益平台和中国扶贫基金会的支持。这很重要。他们愿意陪你一起探索,当你不懂时,有个人可以商量,哪怕问题最终没得到解决,但是孤独感没有了。这是我最感谢好公益平台和中国扶贫基金会的一点。
他们的支持有3个层面:情感陪伴、非限定性资金支持、引入资源。
很多人说:“做公益缺资源,给我钱就能把事情做好。”我觉得不一定,如果机构本身没有同步成长,给太多钱也未必就能做好。
我一直在想:项目为什么能够做到今天这个样子?或者,我心中所想的公益,真正的价值点是什么?我曾发给你一句话:“我做的仅仅顺应了人们对善的表达和爱的需求。”
顾右左:谈一谈未来的规划和构想?
康勇忠:一是在2030年,希望项目覆盖湖南122个区县。今年起,我们也开始探索外省业务,江西、云南、河南、四川的项目正在逐步推进中。
二是调整服务对象。从只服务孩子到同时服务公益伙伴和捐赠人。
再长远一点,我倒是有一些想法:希望我们的经验,可为公益行业发展出力,特别是基层初创的公益组织;希望普及服务孩子的专业方法,例如如何跟孩子打交道、如何了解孩子成长中的心理困境等,让更多孩子和家庭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