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2023-10-23 南方都市报 互助养老在农村:一颗心点燃另一颗心,建“没围墙的养老院”
“我一开始只知道他是省里来的,不知道是(副省长)。”陕西省佳县慈爱社会公益事业服务中心理事长屈红艳回忆,去年4月,她组织佳县店镇勃牛沟村里的助老员、志愿者给3位老人过集体生日,刚好看到省里下基层调研的干部路过。“我就喊(他)‘你能不能给老人来切个蛋糕’,他说‘可以呀’,就过来给老人切蛋糕。”切完蛋糕,屈红艳又“得寸进尺”地请对方把切好的蛋糕分给老人们。随后,这位“省里来的干部”主动和村里的老人们一起唱《东方红》、扭秧歌,还跟着屈红艳去参观了老人们平常做手工的妇女合作社。
事后,屈红艳才知道,这个被她拦住的人是时任陕西省副省长蒿慧杰。不久后,省里对村里助老工作专题做了表扬。但屈红艳更多拿出来“炫耀”的,还是手机里老人们扭秧歌、做游戏、开联欢会的照片视频。
自从在长益公益基金会支持下成为一名助老员开始,屈红艳的喜怒哀乐,就和村里的老人们绑在了一起。
随着我国社会人口老龄化程度不断加深,养老问题备受关注。与城市相比,农村留守老人养老面临着更严峻的困境。谁来给农村老人养老?农村老人需要哪些养老服务?如何低成本高效能地为农村老年人提供这些养老服务?屈红艳们正在以实践回答农村养老之问。
屈红艳介绍本县老人制作的剪纸。
互助养老:一颗心点燃另一颗心
杨建媛是云南省施甸县人,2017年之前,她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家庭妇女,成天“围着孩子转”。2016年开始,长益公益基金会发起并推动“乡村助老员+社区公益志愿者+社会组织”的农村可持续互助养老模式在试点村落地。截至目前,这一模式已经在全国7省160多个村开展。2017年,长益公益基金会来到施甸县开展农村可持续互助养老行动,入村招募助老员。机缘巧合下,杨建媛成为村里首批助老员之一。
助老员,是长益公益基金会设计的农村可持续互助养老模式的一环。在基金会的设想中,乡村助老员由中青年人组成,目的是为老人们提供服务,解决乡村留守老人照顾缺位、情感缺失的问题。中国乡村一大特色在于“外来的和尚难念经”,因此,这些助老员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2021年底发布的中国首份聚焦农村互助养老的研究报告《中国农村互助养老研究报告》中指出,目前我国农村互助养老可持续发展的关键要素包括:资金、运营、服务等。其中,资金来源主要包括政府、基金会、村集体、抱团共兑等;运营主体主要包括村两委、老年协会、社工机构和社会企业等;服务内容包括助餐、生活照料、精神慰藉等。不同地区根据自身情况选择不同的要素搭配方式,从而形成差异化的发展模式。
“农村最欠缺的就是公益执行体系。” 长益公益基金会秘书长钟铁华认为,激活乡村助老员的力量是因地制宜、建立体系的第一步。被点燃热情、激活主体性的助老员们会用真心和行动,带动更多人成为助老公益志愿者,在村子里营造出村民之间互帮、互助、互惠的氛围,从而实现可持续的互助养老。“氛围起来后,(村里)就会回归到熟人社会。他们就会想着‘我们自己的村,我们好好过。’”钟铁华说。
在实践中,钟铁华坚持“放手”,充分给予助老员们平等与尊重。
“我们要问‘你们(助老员们)要做什么?’‘你们想怎么做?’‘我们(基金会)能帮上什么?’”,她告诉南都记者,重点在于这些助老员“他们自己想干些什么,而不是我们要求他们做。(不然)我们一走他们就不做了”。钟铁华反复提到要激活个人和村庄的主体性。
成为助老员有一定经济补贴,但远比不上杨建媛另一个能转正的工作岗位赚得多。犹豫过后,她还是选择当助老员。平日里,她会去老人家里和老人聊天,陪老人看病,帮老人做农活、剪指甲、剃胡须、打扫卫生、采买日常所需物资等等。此外,她也会和同伴一起为老人们举办丰富多彩的活动。
一开始,老人们很抵触上门服务的助老员。有的助老员曾被骂“骗子”并被赶出家门。杨建媛们会想办法融入老人们的生活,“(我会)经常与老人‘偶遇’,与老人一起回家,陪同老人一起做一些家务,帮老人做日常简单的工作。老人下地干活,就陪老人一起下地;看到老人生病,就陪着老人一起看病。之后再带老人一起回家,照顾其生活起居。”杨建媛说。日积月累,从不信任到视作儿女,助老员们的真诚与热忱点燃了老人们的心。
在好公益平台主题媒体沙龙上,杨建媛说,基金会给予的陪伴、支持与鼓励,真正走进受助老人心里之后感受到的成就感,以及自我的不断成长,都让她愿意一直做下去。
从助老员到督导员,有了一定经验后,杨建媛尝试用基金会“平等+尊重”的培育模式,带动身边更多人加入助老员和志愿者的队伍。一颗心点燃另一颗心,一个人带动一群人,越来越多的人走到留守老人家里,一起干活、吃饭、聊天、办活动、做游戏。村子里逐渐形成了不求回报的互帮互助氛围,更多年纪较小、身体比较好的老年人和村里的小孩也都自发加入助老的队伍里。
“大家一起帮忙、一起玩耍、一起开心,这才是一个村子该有的样子。”杨建媛说。
从成为助老员,到自主注册成立县级公益事业服务中心,更大范围、更深入地开展助老公益活动,在基金会和当地政府的帮助下,屈红艳和杨建媛在助老路上经历着相似的成长。钟铁华“放手”的心愿也因此在全国七省八县陆续成真,更适应当地需求的农村基层公益执行体系成效初现。
钟铁华分享长益公益基金会乡村互助养老实践经验。
渴望“被需要”:想做“没有围墙的养老院”
一项报告数据显示,到2025年中国65岁及以上的独居老年人,将达到5310万户,农村老人和子女共组家庭的现象在逐渐减少,老年人独自居住,或者仅仅与配偶同住的空巢家庭将会大幅度增加。
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基于长益公益基金会规划的农村可持续互助养老模式,屈红艳和同伴想做一个“没有围墙的养老院”——村里的老人不必异地而居,在熟悉的村里就能安度晚年。和亲近的邻里相互扶持,有各式活动丰富精神世界,整个村子就是一个养老院。在这个“没有围墙的养老院”里,每个人都是助老者,每个人都能获得帮助。
“没有围墙的养老院”里,除了助老员,还需要数量更为庞大的志愿者,为老人们提供照护、陪伴和精神支持。助老志愿者概念虽好,但是农村青壮年大多外出务工,剩下的大多是妇孺老弱,谁有能力做志愿者?又有谁愿意做?
面对南都记者的疑问,屈红艳笑了。她说,她们当地大部分助老员、志愿者都是曾经的家庭妇女。虽然做志愿者拿不到任何补贴,但对这些原本只能围着锅碗瓢盆、田间地头的女人来说,帮助老人所得到的成就感和满足感远超金钱。
屈红艳告诉南都记者,其实村里还有很多人都愿意帮助留守老人,但是他们会觉得不好意思。“觉得我咋能随便去你一个长辈家里呢?老人也不好意思让年轻人来家里白干活。”助老员、志愿者的身份给了这些有爱心、有热情的人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也让老人能安心接受善意。
钟铁华和屈红艳告诉南都记者一个印象深刻的故事。某天深夜,村里的一个老人打电话给他对接的助老员、村妇联主席郭小平,说自己“尿不出来好几天了”“特别疼”,想问问助老员能不能带他去医院。
“他都难受了好长时间了。你想一个男性,这么大岁数了,助老员又是个年轻女的,如果不是因为实在忍不了了,他咋可能好意思说呢。”钟铁华很理解老人的难处。
接到这通深夜求助电话后,郭小平立刻叫上丈夫,赶到老人家里,连夜带老人进城入院。入院时,老人的身体状况已经被评估为高危状态。
这样做不会面临被讹诈的风险吗?南都记者忍不住问。“不会,当然不会。”钟铁华连连摇头。她告诉南都记者,办妥入院手续后,政府工作人员也接到了消息,很快赶到并给予支持。“共担风险,这就是公益的力量。”钟铁华说,第二天早上,老人情况稳定后,他们通知了在外地的老人儿子。对方在电话里反复感谢、几度哽咽。
为了激励助老员和志愿者们,屈红艳会积极去县里给她们申请奖状、表彰。她觉得这些精神上的东西是责任也是动力,“她们获得荣誉之后,就更愿意继续努力好好干了。”
长益公益基金会的数据显示,在项目落地的一百多个村子里,已有多位助老员被本村选举为村支书、村副支书等村干部,1人获选当地县人大代表、优秀党员,其他各类荣誉奖项无数。副省长调研的同年年底,屈红艳所在县开展的互助养老工作,作为当地“关爱农村‘三留守’群体乡村振兴项目”的一部分,获评陕西省民政厅等联合组织评选的第三届“三秦慈善奖”。
除此之外,在互助养老的模式下,老人能够更主动地参与其中。钟铁华回忆起自己去某个村子里办老年联欢活动时,有一个围观的老人对她说:“这个就是公益啊,想当年我也会,就这个我干得可好了。”
“我就问他,你告诉我如果你现在跟我一样大,你要怎么干?他说我不会在村里面找非常多的年轻人去弄的,他们忙,他们要赚钱。我们这些人又不是不能动,闲着没事干。这其实就像一个游戏,我以前就会。”钟铁华立刻问他,中秋节活动让他做主持人行不行?“(他说)行,后来就叼着烟,蹲在地上,拿着话筒,草稿都没有打,就主持完了。那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
活动后,互助养老模式在这个村里推开得异常顺利。钟铁华发现,这些留守老年人心里藏着“被需要”的渴望——他们不仅是养老服务的需求方,同样也希望能发挥自己的力量帮助其他老年人。“为什么要高看年轻人,低看老年人呢?”钟铁华相信,老年人群体本身就能成为本村养老问题的解决者。
难题犹在:缺钱、缺关注、缺资源
基于七普数据计算,预计到“十四五”末期,农村留守老人将达1600万。随着视线离开屈红艳、杨建媛们所在村县,放眼全国233万余个村庄、1400余县时,南都记者发现,解决农村养老问题,前路依然艰难。
《中国农村互助养老研究报告》中显示,在课题组调研的37个农村互助养老典型案例中,开展文化娱乐、上门探望服务的达到100%,生活照顾类的仅有70.3%,康复护理类的仅有10.8%。有学者指出,农村互助养老规范化、标准化、专业化程度不高,存在互助组织自我造血能力和外部资金动员能力不足等问题。
在近年来的工作中,来自公益机构资助者圆桌论坛的王毅发现,越来越多的公益基金会将目光投向了养老领域。
但是,她也直言,虽然关注度较以前提高不少,但各个基金会真正在老年领域的投入的资金还是太少,落到乡村的更少。整个行业缺乏对乡村养老的关注,也尚未形成共识。
“真正走进一线基层的基金会还是太少。”王毅说,“养老是个专业活儿。”眼下,许多想要投入乡村养老领域的社会组织,都面临缺钱、缺人、缺资源、缺能力的困境。
钟铁华对南都记者坦言,长益公益基金会在基层乡村帮助搭建的农村互助养老模式,主要是针对老人的日常照顾缺位和情感缺失问题,并没有纳入“养老助餐”等更多服务内容。以“养老助餐”为例,没有纳入的原因在于一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资金,二是因为农村留守老人购买力不足,三则是因为风险太高。
“我认为(乡村)互助养老的核心就是低成本,再就是能够助力到基层社会治理。”钟铁华说。
采写/摄影:南方都市报记者 赵霖萱 发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