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公益平台优质公益产品——「十方缘老人心灵呵护」项目创始人方树功老师,接受《中国慈善家》的专访,讲述爱与陪伴的故事。本文经《中国慈善家》授权转载,文章作者为张玲。
陪伴,也被陪伴
冬日的午后,暖阳过窗,洒在老人们的背上、胸前和脸上。在北京市第一社会福利院的一个老人公共活动厅里,北京十方缘老人心灵呵护中心(以下简称十方缘)的三五个义工穿插着坐在老人中间。这次集体陪伴,他们准备跟老人一起唱唱歌,做些小游戏。
十方缘专为老人定制的歌本上,内容多关涉革命、思乡、家人、朋友,也有关照自然万物的《荷塘月色》《茉莉花》等曲目。
“我叫王克,克服困难的克。”93岁的王克边说,边用手指在义工的手心里写下自己的名字。拿着歌本,王克的目光来回移动,“这个我会,这个我也会”。她身后的护工告诉义工:“这个奶奶每天都要看书看报。”
《打靶归来》《革命人永远年轻》……一首一首的集体大合唱,王克的声音弱小,颤巍巍,但音准和节拍能在点儿上。跟随她的情绪,似乎能微弱地感受到她那已逝去久远的青春。
四五十分钟过去,活动即将结束,王克从投入中抽离出来,脸上掠过不够尽兴的表情。护工凑到耳边哄她:“下次他们来的时候,我提前跟您说。”
北京市第一社会福利院是十方缘的合作单位之一,服务前,院方会把需要服务的老人的信息给到十方缘,一般只涉及老人的性别、年龄和身体状况。“我们做的是心灵呵护,如果知道老人太多的过往或者情绪,其实会影响到我们自己的定义。”十方缘员工杜婉灵说,“我们要接纳院方、护工、老人及其家人的一切状况,不分析、不评判、不下定义。”
相较于这份“无要求”,十方缘对义工的服务准备和服务流程有着严格的规定。
服务前一天,十方缘会给参加服务的义工发信息,并传达“请剪指甲,以免指甲划伤老人;服务期间勿抽烟,勿佩戴戒指,勿喷香水,勿涂抹味道较浓的护肤品,勿穿高跟鞋,勿穿着暴露的服饰”等注意事项。
服务之前,领队会带义工学习《十方缘老人心灵呵护服务规范18条》,其中涉及不要在陪伴老人期间使用手机,不要单独加老人联系方式,不要对老人做出承诺等内容。学习完毕,当天服务的义工需在上面签字,以示郑重。
准备工作的最后一项是两分钟的静心仪式。义工们手拉手围成一圈,领队杜婉灵放一首舒缓的音乐《静谧之美》,用若有若无的声音细细地倾吐着:“让自己的心、身体都缓下来,静下来,让我们每一个细胞都感受到爱,感受到温暖,让它们被冬日的暖阳照耀,每一个细胞都相互微笑,带着这份微笑,让自己的嘴角也上扬……”
“静心能让我整理好心绪,全身心地、全然地在当下,这样才能更好地陪伴老人。”义工曹荣至今参与服务老人30次左右,服务前的静心对她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调整过程。
“静心就是清理掉义工的各种情绪,完了踏踏实实的什么也没有,有时候感觉放松下来就跟要睡着了似的,很放松很舒服。”都学勇今年67岁,去年和前年共陪伴老人两百多次,是十方缘活跃度最高的义工之一。
十方缘团队大量搜集国内外没有宗教信仰基础的临终关怀理论体系,得出480多种方法,经过实践筛选到108种,最后凝练出陪伴老人的十大技术(祥和注视、用心倾听、同频呼吸、经典诵读、音乐沟通、抚触沟通、动态技术、“零极限”技术、“三不”技术、同频共振)。
十方缘的义工中,像都学勇这样的年轻一点的退休老人占有一定的比重。“在社区里服务的义工大都是年轻老人,陪伴的老人咱都叫叔、婶儿。有些义工要带孙子、做饭走不开,就只在社区服务。”都学勇感谢老伴儿的支持,让自己可以在北京城的东南西北到处跑。现在,陪伴老人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社区里需要陪伴的老人,基本是高龄,很少遇到失能失智的。“医院、养老院、福利院里失能失智的老人相对多一些,跟这些老人聊天,有时候说不上三两句就绕回来了。”都学勇回忆,“有一次陪伴老人的几十分钟里,老人把帽子摘下来捋捋头发再戴上,就这样来来回回有11次。”
老人的情况不一而足,义工和老人彼此陌生,如何才能让陪伴质量相对可控?
在每一次的陪伴准备工作中,十方缘会不断强调组织的价值观——每一个生命都是需要被呵护的,所以我们不分析、不评判、不下定义,就是爱与陪伴。
面对各种状态的老人,能顺着其方式进行陪伴,都学勇对此越来越驾轻就熟。有次遇到一位80多岁的老太太,都学勇打量之后跟她开玩笑:“阿姨,您有30(岁)了吗?”
“没有,我好像18吧。”
“您哪有18呀,您这最多16。”
“老太太一听,笑得合不拢嘴。”都学勇回忆这段对话,也呵呵呵地乐了。
“老人的顽皮,也是值得欣赏和呵护的。如果想把一个老人纠到正常的思维逻辑中来,用各门各派的招数都是没办法的。”杜婉灵说,“你就真的去欣赏他,真的和他在一起,把他的话在那个当口儿当真,又在另一个当口儿放下就好。”
每次服务结束,十方缘的义工会填写《十方缘义工服务记录》,记下服务过程、服务感悟、自我优缺点评估等信息,并分享和交流各自的陪伴感悟。
“我们去的病房里住着两位老人,陪93岁的蒋奶奶唱歌时,外在呈现也许不完全合拍,但内心感觉很舒服。”曹荣分享,“另外一位奶奶情绪和生活状态可能没有蒋奶奶那么积极,陪伴结束后,我去拥抱了那位奶奶的护工,轻轻在她耳边说了一声‘您辛苦了’,她眼睛一下就红了,送我们出来的时候,她眼睛还一直红着。这让我进一步理解了每一个生命都是需要被呵护的。”
从2011年2月28日组建至2017年12月31日,十方缘及其有价值关联的各地组织共服务老人53371人次,参与义工74053人次。这些累积构成了十方缘的案例库大数据。
“每一个十方缘的义工都有一份档案,记录着其在十方缘的每一次培训、每一次陪伴老人的足迹和感悟,以及生命成长的感悟。”十方缘主要创始人之一方树功说,“在我们核心的管理系统里,义工每次服务一个生命感受到的那份喜悦和成长,知道自己在心灵层面的成长足迹,这是最核心的。”
方树功:北京十方缘老人心灵呵护中心主要创始人之一、北京十方缘公益基金会秘书长、中国生命关怀协会副会长(摄影_张旭)
理性的感性
义工在十方缘的心灵成长,主要通过义工培训和陪伴老人。这也要求十方缘提供的培训体系和陪伴老人的技术能够经得起推敲。
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饶戈平曾发表观点:与欧美等大部分国家通过宗教机构解决老年人的精神慰藉和临终关怀不同,我国的老年人口中,有清晰明确的宗教信仰和理念者所占比例较小,无法照搬国外模式,需要探索出在绝大部分老年人没有宗教信仰的情况下,做好精神慰藉和临终关怀的理念和方法。
十方缘团队大量搜集国内外没有宗教信仰基础的临终关怀理论体系,得出480多种方法,经过实践筛选到108种,最后凝练出陪伴老人的十大技术(祥和注视、用心倾听、同频呼吸、经典诵读、音乐沟通、抚触沟通、动态技术、“零极限”技术、“三不”技术、同频共振)。“对于有表达能力的老人,音乐沟通使用率比较高一些,歌声里有他们的岁月。”方树功说,“对于身体特别不好的老人,同频呼吸用得比较多。”
在十方缘文化和技术的大框架构建上,方树功及其团队大概花了两年时间。其中的文化营养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
钱穆曾在《湖上闲思录》中写道:“儒家思想超脱了宗教的信仰,同时也完成了宗教的功用。”
中国的公益组织面对中国的社会问题,需要有中国自身的文化内核作为支撑。“仁义礼智信是中国传统文化底层的东西,我们是继承中国传统的孝文化。”方树功说。
与大陆普遍使用的“志愿者”称谓不同,十方缘在2011年组建时,就将参与志愿服务老人的人称作“义工”,这一称谓在香港和台湾地区使用普遍。十方缘看重“义”字包含的中国慈善文化价值,“义举”“义不容辞”“见利思义”,这是根植于本土的公益文化。
子曰:“勿意、勿必、勿固、勿我。”
子曰:“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
具体到十方缘的心法与做法:不分析、不评判、不下定义;义工要为老人提供一种祥和、安然的氛围,首先要让自己祥和。
美国心理学家罗杰斯是人本主义心理疗法的主要代表,其以来访者为中心的心理治疗法,主张咨询以人为中心,而非以问题为中心。他充分相信人有自我实现的潜能,提倡通过“非指导性辅导”积极地以当事人成长的潜能为焦点。
方树功在无数次陪伴老人的经历中,感受到一些重症的、临终的、失能失智的老人对死亡的恐惧。“恐惧的背后是孤独,孤独的背后是对爱的渴望。”他认为,给老人提供一个爱的氛围,一个感受爱与陪伴的机会,老人会在爱中超越。
道理说得通,实践起来却有不少尴尬。“我们以前服务的时候,一说临终关怀,家属很忌讳,听起来感觉老人已经在临终状态,特别不愿意接受这个词。”方树功说,“我们讲‘不知生,焉知死’,大多数中国人对于探讨死亡还是回避、忌讳的,后来我换了一个说法,就是‘爱与陪伴’。”
心灵呵护、生命与生命的连接、通过爱超越对死亡的恐惧,听起来似乎有些“玄”。既然是陪伴老人,生命与生命的连接跟人与人的连接有何不同?
“人与人的关系分三种:身体之间的距离,思想之间的距离和心灵上的距离。”方树功说,“十方缘做临终老人心灵呵护指的是心灵层面的距离。”
为了让这件相对形而上的事更加稳定有保障,方树功和他的团队将十方缘的老人心灵呵护服务视作一个产品。2014年10月29日,十方缘老人心灵呵护服务质量管理体系通过了ISO9001质量管理体系认证。
“我们对每一项产品或者服务的终极结果不易控的时候,就管理它的过程,确保过程是ok的。”方树功说,“十方缘是中国公益界心灵呵护行业第一家进行ISO9001认证的组织。”
对此,中国战略与管理研究会公益事业发展中心主任赵晨说:“在公益组织当中,情感类的公益行动往往容易忽视理性成分,尤其是心灵服务和情感性服务,把它变成一个质量标准,也是十方缘难得的实践和尝试。”
十方缘的义工因不同的缘分与十方缘结缘,但大都认同中国传统的孝文化和现代志愿服务精神。
“我爸爸妈妈也70多了,希望能更好地陪伴他们,孝道不能只停留在言语上。”曹荣回忆,“在一个国学课堂上知道了十方缘做老人心灵呵护,了解到义工在服务老人之前必须先参加‘一星’义工的培训,这一点让我看到了他们的专业性和严谨度。”
曹荣在2016年10月成为十方缘的义工,时隔1年多,负责培训的老师仍然让她印象深刻。她感觉对方不只是一个工作人员在那儿,而是本身很投入,“能感受到他的信念感和使命感”。
十方缘的义工分为一星到五星五个星级。随着服务次数和服务理念的逐渐累积,通过各个星级相应的考评,义工也被不断赋能。一星、二星义工是辅助义工,主要是辅助陪伴老人;三星义工可以独立服务老人;四星义工可以担任领队,可以成为培训老师;五星义工则可以组建一支独立的老人心灵呵护团队,或者成立一个完整的公益组织。
“一星义工中大概10%能成为二星义工,二星义工里大概10%能成为三星义工。”方树功介绍,现在十方缘的三星义工大概有三四百人,四星义工五六十人,五星义工十几人。
义工不论是否升星,方树功都认为不叫流失,只是服务的频率不同。在他看来,到十方缘接受培训的人,生命中或多或少有这方面的需求,如果这套技术能帮助义工把自家的老人陪伴好就很有价值。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有时候人们可以很耐心地跟别的老人交流,却不一定能做到“及人之老,老吾老”,方树功觉得这一情况需要改变。
精致与规模
根据中国老龄办发布的《中国人口老龄化发展趋势预测研究报告》,到2020年,中国老年人口将达到2.48亿,其中失能老人将增至4200万。
在巨大的需求面前,十方缘真正服务到的老人屈指可数。2016年,十方缘服务老人约4000人次。2017年,十方缘及其有价值关联的全国各地组织共服务约4万人次。
在实际服务中,不止一次接受陪伴的老人占相当的比例。如此,2017年真正被陪伴的老人其实不足4万人。
义工去福利院、医院、养老院等机构陪伴的老人名单由机构提供,通常要满足“老人愿意、家属要求、机构同意”的条件。义工陪伴老人的时间一般在30~60分钟,“有时候院方和家属都希望能够多陪伴几次”。
“我们对义工的要求,最好的状态是一次,就当成和这个生命的最后一个陪伴。”方树功认为,这份爱一旦被传递被接收是有能量的,是可以在内心积攒和成长的。
“十方缘做得非常好。但非常好和非常有效,以至于满足社会需求之间是有巨大差距的。”赵晨说,“十方缘存在的生态意义比实际满足的生活意义要大得多。”
赵晨认为,公共服务需要一个和社会界面最好的接洽点,“感受最直接的就是社区”。对于公益组织,他有一个观察指标——在社区应用的时候,他们是否能被公众接受,是否能在社区成为公共服务和慈善协助的重要一环。
2013年,十方缘根据当时90%的临终老人仍在社区居住的状况,进入社区探索社区临终关怀服务模式。通过开展社区宣讲和培训活动,十方缘吸引社区低龄老人构建义工团队,并通过政府购买服务、党建系统、其他公益组织等途径与街道或社区建立联系,组织义工入户陪伴。“现在社区里活跃的义工多是较年轻的退休老人,去养老院或者福利院的义工大多是年轻人。”方树功说。
去年夏天,十方缘内部有过一次比较激烈的讨论:如何应对个案服务中的精致与巨大的社会需求之间的鸿沟?
方树功思考,“要解决这个问题,最根本的办法是传播爱与陪伴的文化,将其融入社区和家庭,让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把爱与陪伴变成一种生活方式。”
他想到以价值观连锁的模式将与十方缘关联的众多组织连接起来共同构建老人心灵呵护服务网络。一个全国性的服务网络,需要一个全国性的平台,为此,2016年方树功等人推动在中国生命关怀协会成立心灵呵护工作委员会,方树功担任中国生命关怀协会副会长、心灵呵护工作委员会主任。
“加入这个服务网络需认同十方缘的使命愿景价值观,承诺义务服务老人和义务培训义工。”方树功说,“目前价值观连锁的组织有58个,义工5万多名。”
方树功解释说,这是一个去中心化的组织形式,全国各地58个组织,没有总部的概念,老组织的负责人不能成为新组织的领导人,各个组织的财务和法人都是独立的。价值观连锁的模式,让各地临终关怀的组织呈现出足够的活力,陪伴临终老人的事业在全国各地逐渐开展。
饼摊开了,关键“馅儿”得跟上。十方缘作为国内对于临终关怀思考和探索较多的公益组织,免费提供培训——把十大技术演化成包括1400份微资料、120门功课和10个经典课程的培训系统,全部放在PC端和移动端。每个月有一次全国的线下培训活动,线上线下结合起来传播。
“十方缘是一个践行和培训的平台,为老人提供心灵呵护服务是我们工作的核心。”方树功说,“十方缘最核心的东西是生命教育、死亡教育,之所以能得到政府和义工的支持,不仅仅是因为我们提供了服务或者培训,关键是我们在倡导爱与陪伴的文化和如何面对死亡的生命教育。”
在越来越多的头衔中,方树功更愿意自己被称作十方缘的义工。“陪伴老人的时候,有时就感觉自己是在临终的状态,在回看自己的一生。”
3年前,方树功的母亲被查出是胰腺癌晚期,最多只有3个月的时间。母亲得知病情,对方树功说:“儿啊,我一辈子与人为善,为什么会得这重症呢?”
方树功脱口而出:“人行善积德啊,不是为了不死,是为了好死。”
“我母亲一听,长出了一口气,对着我乐了半天。”方树功并不知道那个当口儿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表达,但他很庆幸,“因为做了十方缘这个事,知道应该怎么尊重生命”。